瞻彼中林,甡甡其鹿。辞镜之叶,陌陌株莲。


林方/锤基/Kontim
偶尔产粮,无质量保证,进食请慎重。
 

惑昔年之四:【张安】香惑

惑昔年之壹:【林方】虹惑

惑昔年之贰:【喻黄】啭惑

惑昔年之叁:【高乔】花惑


石凉斋重新开张的消息,没多久就在青禾镇传开了,一时间来问诊的病人络绎不绝,可到了医馆才发现,接诊的大夫换了个人。

原来的张大夫呢?有人问。

年轻的大夫拍了拍长衫,眉目清秀,带着些悬壶济世的风骨,他也没笑,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淡淡说,师傅回家去了。

说话的时候,那种冷轻轻的感觉,跟原来的张大夫真是一摸一样。

末了他扶了下左眼上单片的西洋镜片,补了句。

大抵不会再回来了。

后来,青禾镇内又传开了,说石凉斋的张大夫回家了,姓安的小徒弟接任大夫,做的可好了。

 

许是你走了,我才发现,这些年,我也成为了你。

 

张新杰在山里采药的时候捡到了安文逸,那会儿姓安的还是个七岁的小屁孩儿,穿这个粗布衣裳袖子还刮破了,可能是饿极了,气息恹恹的蜷缩在一团新长出来的草甸子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只小兽。

张新杰皱了皱眉,把药筐拿下来拎手里,费了半天劲儿,可算把这没人要的熊孩子给带回了医馆子,回去的时候白衫子上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泥印子,他换了衣服,去给那孩子诊脉。

饿的久了,身体虚,倒是没什么大毛病,养两天就好了。

他醒了也是个面无表情的样子,坐在床上看张新杰端了药过来,也没张嘴说话,丝毫没个小孩子该有的天真。

醒了就自己过来吃药。张新杰说。

安文逸没答话,安安静静下了床去吃药。

没问是不是这人救的自己,这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

 

许是后来觉得这人救了自己,心底生了点亲近,安文逸就挑了个月明星稀的好日子,把自己的出身跟张新杰交代了个透彻。

他说自己生下来就得了病,大夫瞧了说治不好,他爹就偷偷把还在襁褓的奶娃娃扔了出去,那会儿正月的天也冷得很,他在山林里哇哇直哭,后来来了个猎人救了他。

那猎人看这孩子伶俐,就养了当儿子,过得也还算个日子,可惜没几年,猎人外出打猎遭了意外,把命丢了。

再后来又成了个没人要的,村子里的人偶尔还接济,他自己也上山找吃的,有时候饿的走不动就在山上睡。

没想到又被捡回了家。

张新杰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但这孩子冷淡淡的眼眸子看着自己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句医者父母心,索性就收了这孩子当个药童,这一养,就是十三个年头。

 

说到底张新杰并不是多喜欢这个孩子,安文逸也确实不讨喜,不大点儿的年纪,平日里一脸冷漠,好像没什么感情似的,张新杰虽然也很少笑,但老觉得这孩子心里没多少暖,莫名觉得是个坎儿,怕这孩子是没多少年岁。

他教安文逸识草药,看本草纲目看千金方,平日里在医馆里接诊也让这孩子在一旁看了学,安文逸学的辛苦,但好在踏实勤奋,表面上虽然没多说,但是背地里功夫没少下,手脚也勤快,给病人煎药端茶总归没出过差错,让人虽然喜欢不起来,却也讨厌不起来。

日子久了反而觉得这孩子算牢靠。

安文逸记草药的药性总得很久,很多次张新杰要睡了还看见对面的屋子里灯亮着,昏昏暗暗有点话本里才子遇佳人的场景。

或是早上起了就看见他在院子里晒草药,眼神专注,十几岁的年纪带着点儿老成。

也不知道怎么了,那几日张新杰总是给他面里多卧个油亮亮的煎蛋。

 

说起张新杰,青禾镇的人都是交口称赞,说张大夫医术好,人也好,谁家出了点小病小灾,钱多钱少张大夫都给治,还治得好。

就说张大夫不喜欢笑,可还是让人觉得舒服。

张新杰小时候父母去得早,他跟这个江湖药师四处流浪,学得了一手好医术,后来那个药师年纪大了也去了,就留给自己一个破药箱一本就药方子,还有一个单片的西洋镜片,他后来四处云游行医,来到青禾镇,觉得是个好地方,索性就安定下来,开个药铺,治病救人,聊以为生。

倒是跟安文逸有几分相似。

 

安文逸跟张新杰学医,这已经是第十三个年头了,当初的小孩子现在也长成了个身材颀长面容俊秀的好青年,远看上去也有些清俊的感觉在骨子里,好些姑娘偶尔路过医馆的时候都会掩着嘴笑嘻嘻跟旁边的那位说上几句,偶尔跟外出送药的安文逸眼神对上,还会不自觉红了脸。

安文逸礼貌性的点了点头,走的不留情面。

也有几家遣了人过来问的,说这小大夫年纪刚好了,有没有成家的打算。

“文逸作何打算?”张新杰扶一下有点下滑的镜片,回了头他问低头切药的人。

“没打算。”那人头也不抬,手下的动作也没缓。

张新杰叹口气,送了穿着大红袄裙的妇人出门。

回来的时候那青年已经将药收拾整齐,站在药铺子后面安静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才说,“师傅还是多在乎一下自己的事儿吧,总归也不年轻了。”

他走到人身边去检查药柜,没留神发现安文逸这些年拔高了不少,现在早些年不大点儿跟在自己身后叫师傅,现在跟自己平时,细看了大抵还比自己高一点。

小时候清瘦的骨架子现在结实了许多,虽然还是瘦,但看上去也没大碍。

头发也长了,前些日子刚满了二十,镇里人给办了弱冠礼,想来他现在也算是个成年人了。

还有眼睛,眼睛跟以前也不一样,虽然都是淡漠,但是好像多了点什么看不透的东西。

许是看不透,许是没打算看透。

张新杰叹了口气,平生第一次生出时光如梭的感慨。

 

学医的大都聪明,不但说记草药看方子,这些人平日里看透生老病死,对什么事儿都有种透彻极了的感觉。

安文逸还是每天夜里看书,张新杰以前觉得这孩子用功过了头也没个时间,但慢慢就发现,只要自己房里熄了灯,对面总不会再亮太久。

再或者说早上摸准了他起床的时分,总是会早上一点点,等他起来的时候药铺子里的一切都收拾打点妥当,可以开门接诊了。

又或者说,铺子里来几个不识时务的地痞要闹事,他也不说话,就站在医馆门口看着这些人,也拦着张新杰不让上前,直到小痞子们觉得没趣自己走了。

张新杰也没察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麻烦的时候站在前面的变成了安文逸。

但做这一切的时候,那个青年还是那么不动声色,说不清是理智还是精明,还是傻得可怜。

 

如说这十三年安文逸说过的最直白的话。

大抵就是加冠那日,他穿一袭新衣,束起的头发带着青年才俊的样子,眉眼清和,风神秀好,拿着些医书又回屋子里去。

张新杰说,“这医术难,你慢慢来。”

他没回头,只是站着说了句话。

“我若学好了,能独当一面,你也好轻松一些。”

 

他说这话的那段日子,张新杰感了风寒,夜里咳嗽不停,白日里还得去接诊,着实辛苦。

却没想到,这人都看在眼里。

 

安文逸给张新杰煎了药,坐在屋子里看他喝完,这日难得的清净,两个人也就多闲聊几句。

也就说起了安文逸小时候的病。

“你跟我十几年,我没见你有过不适的症状,怎么就说得病?”张新杰沏了壶清茶,安文逸翻起两个杯子放好。

“不然父母缘何抛弃我?”

张新杰伸手握住安文逸的手腕,细细致致又给他把脉,这动作自从收养安文逸之后他做过无数遍,驾轻就熟。

“把脉为什么什么都看不出?”他看安文逸一脸平静,心生疑惑。

安文逸说,他三岁那年,猎人在山中捕捉到一条将死的银蛇,带着草药香气,那猎人觉得是个宝,就做成了蛇羹给自己吃,奇迹般的就好了起来。后来有日遇见个云游的和尚,说那条蛇是个仙物,平白能生出十八载的生命给自己。

“你可记得那蛇什么样子?”

“记不大清了,”安文逸喝了口茶,“只记得细小极了,银白色,也算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蛇吧。”

张新杰深深地看了安文逸一眼,眼神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感情,后来才说了句。

“暴殄天物。”

说这话的时候,安文逸刚好低头倒茶,没看见张新杰眉心一闪而过的微弱光芒。

 

这世上与很多事情是说不清的,比如说病,比如说命,比如说你看一个人觉得他好,但是也说不上来哪儿好,是觉得好,那就是好。

青禾镇里很多人都说,这医馆里师徒两个人都是好,可是好像天生就跟这凡尘俗世没关系似的,少不得是哪个仙人转世,不然怎么这么些年,也没见谁有过喜欢的姑娘。

喜欢的姑娘是没有了,但是喜欢的人。

安文逸把抄到一般的药方放下,给正在药堂里看真的张大夫披了件外套,张大夫点个头。

这天是渐渐凉了,眼看快到腊月了,药馆里常收到些病人送来的过年用的什物,腊肉被安文逸穿起来挂在厨房的纱橱上,活鱼放在水里养好,鞭炮爆竹放在平日堆放杂物的房间,隔壁书生写好的春联放在药铺后面的书房,等到日子了贴出去。

张新杰没搭手,看安文逸妥妥的把事情都做好,细致妥帖,没有一点失误。

过年的那两天医馆闭了门,两个人把宅子从内到外打扫一遍,搬出些旧书在院子里晒,春联贴了出去,红艳艳看着就暖心。

除夕夜张新杰下厨,安文逸在旁边打下手,也就跟之前十几年的除夕都一样了,做一桌子菜两个人吃,也不喝酒,这两人吃饭的时候都是不说话的,十几年除夕都这么安安静静在饭菜香中度过。

外面传来噼里啪啦放鞭炮的声音,小孩子嘻嘻闹闹在门前跑过去。

安文逸收了桌子,跟师傅说一声新年快乐。

得到的回应是你也是。

 

张新杰关了房门,安静地坐在桌子旁。

说是精明也好理智也好,他从来都觉得,感情是个必须得克制的东西,或许旁人看来别扭,但在他就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了。

但要说真有了感情,就算不说,这么长久且看不到头的相伴着,也算是个完整的好交代。

不说破,这安稳日子细水长流,比小儿女轰轰烈烈的好。

 

正月初三是安文逸的生辰,医馆照旧没开门,临近傍晚的时候张新杰下厨煮了两碗长寿面,细嫩的面条配着清淡的小菜,平和淡雅。

他又不知道从哪拿了瓶酒,这是安文逸第一次看见张新杰买酒,大红色的陶瓷酒瓶,瓶口细长,瓶身上带着艳丽牡丹的纹样,金色的笔写了小小的篆文。

青禾酒。

安文逸十几年也没见过这种酒,可能是青禾镇特产,这瓶子看上去喜庆,向来是今天这个特殊日子,买来跟安文逸庆个生辰。

他难得的表示了开心。

可拿起筷子还没把面送进嘴里,门外就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的还有男人的大喊。

“张大夫,张大夫在么?”

张新杰无奈,放下筷子,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粗布衣裳,满头大汗,一看见张新杰就跟看见活菩萨似的紧紧抓住不放。

“张大夫,你可得救救我啊!”

 

男人住镇南沉花街芦子巷,三十多才讨上媳妇儿,快四十了婆娘肚子才有了动静,好不容易盼着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没想到碰上了难产。

青禾镇有点年头的稳婆都被请了过去,产妇羊水破了但孩子死活生不下来,稳婆说孩子可能是异位,半天都没摸到头。这眼看只有进气儿没出的气儿了,吓得人赶紧来请张大夫,无论如何先把媳妇儿保住了。

张新杰二话没说,背了药箱就跟安文逸出诊去了,那瓶青禾酒孤零零的在桌子上放着,瓷器温润的光泽格外好看。

孩子确实是异位,卡在产道里出不来,张新杰拿了人参给产妇含着吊住续命,跟三个稳婆忙成一团,安文逸在旁边烧水递毛巾也没个消停,好不容易又挨了一个多时辰,孩子总算是生下来了,母子俱安。

那妇人虚弱的不得了,但是抱着孩子脸上的笑怎么都掩盖不了,她有气无力的说,这孩子真是天大的造化,能让张大夫把命从阎王手里夺了回来。

刚巧这妇人夫家也姓张,夫人说干脆就给孩子起名叫张文,算一辈子念着两位大夫的好。

 

回去的路上,夜黑,张新杰忙的很了有点头晕,好几步路都没走稳,安文逸赶紧伸手扶着,一路拉着张新杰回去。

张新杰的手心很干燥,也不热,握起来很舒服。

耽搁的时间久了,面早就不能吃了,安文逸让张新杰休息,自己重新炒了两个小菜,算是下个酒。

张新杰也没说买着酒是为何,安文逸就没问,两个人拿了小杯子浅斟慢酌,偶尔也聊几句,都是些草药上的事儿,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

张新杰第一次没能按旧日的作息睡,他有些微醺,握着酒杯眼神都变得柔软了,他嘴角上扬,浅浅的透出点笑意,看的安文逸心里一阵一阵发热,脸也一阵一阵发热。

这人醉了怎么就跟平时不一样呢。

他还没感慨,就听见那人说,张文,是个好名字。

没有来就觉得心里哗啦一声。

 

安文逸也觉得,这是个好名字,这孩子将来一定平安。

 

初五之后石凉斋就开了门接诊,两个人的日子又回到了往些时候,好像没什么变化,偶尔张新杰会发一下呆,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去了。

这天早上一早起床,就看见安文逸端着个筐子去晒药。

这日子平和的让人觉得舒服,他揉了揉肩膀,想着那人看上去还是瘦,午饭以后吃好点。

这几句话还没想完,就看见不远处安文逸突然松了手,闭着眼睛身子软软的就倒了下去,药根子撒了满身。

 

这人的病,也算是好多年吧。

他给安文逸把了脉,隐约觉得是心脏上有点问题,但又说不清楚,这症状以前没见过,书里也没写,他只能摸索着自己想办法去治,收了手之后才发现手心密密麻麻的都是汗珠子,他擦了擦,亲自去药柜里抓药。

安文逸这是病来如山倒了,那天起他就没离开过床,张新杰天天熬各种补药给他吃,药柜子深处藏得珍贵药材现在才算是有了用处,但是好药归好药,也得对症才好,吃了三四天,安文逸一点好转的样子都没有,隔些时辰心口就锥子扎着般的疼,后来又刀割一样,说不明白什么个疼法儿,但是疼起来小脸煞白的,冷汗直流。

每每看的张新杰,也是白着一张脸。

 

安文逸说,那和尚的意思是,他的心比别人少一块,这是命里的缺失,怎么都补不回来的。

张新杰第一次觉得有人是在胡说。

他坐在安文逸的屋子里,外面天都黑了,他点了蜡烛翻着久远的古书,自从安文逸病了之后他就一直这么做,睡觉的时间一再往后拖,安文逸醒着的时候他就醒着,没几天就瘦了一圈,比安文逸瘦的还厉害。

他有时就会出个神,想自己缘何这么做,想来想去没想出个原由,他希望这人好好活着,或许是十三年前救了他一命,这命就是自己给的得附上责任,或者又是一些旁的什么原因,想来也不愿意说出口。

安文逸看了也觉得烦闷,心里真是跟缺了一块儿似的。

他有些气馁,“我这病没得救,要不是当年那条仙蛇,早就没了,这十八年于我也是平白捡的,能在医馆这么多年,也算是赚了。”

“别胡说,”张新杰说,“总会有法子的。”

“要是有,早就有了。”

“我说有,你信我么?”

张新杰看着安文逸,他好像很少这样直直盯着人看,眼里都是深沉,但是坚定异常。

安文逸张了张嘴,想说的话没说出口,闷了半天,才说出一个字。

“信。”

 

那我就能医好你,不辜负了这信任。

 

安文逸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张新杰看着。心里有了个分明的法子,定能治好。

但是他没说。

过了年很快就要春天了,日子一天暖过一天,挑了个好日子,安文逸说想出去走走,闷得多了整个人都乏得慌,张新杰便陪着他去了趟经常采药的山。

闲走着,前面一片地里草长得齐腰高,中间软软露出一片草甸子,枯黄杂乱,有小兽栖息过的痕迹。

张新杰指着那片草甸子,“当初我就是在这儿捡的你,”他伸手比了个矮矮的高度,“那会儿你才这么高。”

这十年过去了,你都要比我高了,

然后他又问,“你当真没想过,这么多年我为何都是这一副容颜?”

镇里人都说,张大夫是仙子转世,你看他那副清艳的容颜,这十几年从未变过。

是,张新杰不会变老。

安文逸却当是寻常。

这会儿他站在山里,山风小小的,吹动枯草涩涩抖了起来。

“可别骗我说你还是什么仙子,我可不信。”

张新杰笑笑。

“我也不信。”

 

夜里张新杰熄灯回自己屋前,又看了安文逸一眼。

那人睡了,不甚安稳,眉头紧紧皱着,想来是疼得厉害。

你再等等,再等等,我就能救你。

 

开春之后有段日子,安文逸看上去好了很多,医馆大半个月前又重新关了门,张新杰专心给安文逸养身子。他端药过来的时候,安文逸靠在床边,闻到他身上有种不太熟悉的味道。

常年缠绕的药香掩盖之下,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味道,香的很缓慢,好像花又不太像,安安静静,但是还带着点儿会发光的感觉。

“这什么味道?”

张新杰摇摇头,“你闻错了,没有味道。”

安文逸没说话。

但还好,也不是女子的脂粉香。

 

张新杰突然忙了起来,也不是说平日里不忙,而是现在闲的时间都开始写药方子了,他戴着个圆圆的小西洋镜,伏在案上,把自己平日里研究出来的旧书上没的房子细致都记了下来,还把医馆里面大大小小该打理的闲杂,安文逸知道的不知道的,七七八八全写下来。

厚厚的在案子上堆了一摞。

安文逸问他这是做什么,他也只是抬起手腕拿笔沾饱了墨水。

“我若有一日带你外出治病,石凉斋也好有个人接手。”

什么事都打点妥当,这是他的性格使然。

他做事也不动声色,安文逸很多年以后才明白,着不动声色里面,有多少情。

 

春末的时候,安文逸的病终于扛不下去了。

他每日昏昏沉沉,疼都疼得麻木了,睡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多。

后来终于开始整日昏睡不醒。

 

可能时间到了吧,医馆里面种的海棠花都开了,小时候安文逸还老是偷偷摘海棠花来闻,偶尔也会问自己香不香。

他就说,嗯。

海棠风一吹就落,花瓣悠悠飘进窗子,张新杰闭着眼睛细细嗅了一会儿,到底也是什么都没闻到。

他这天穿的还是平日里常穿的白色衫子,往日一样一点儿灰尘都没有,但是他散了头发披了满背,青丝如华。

他摘下平日里坐诊时戴在左眼的单片西洋镜片,长长的银链子在手腕划过,莹莹光亮,他放在桌子上,跟前些日子写的一摞纸张放在一起。

远看上去,真是仙风道骨。

他笑笑,这笑容这次是真的到了眼底,坐在床边握住安文逸的手,削瘦的有些硌人,他也没在意,反过来看了青白的血管,张口就狠狠咬了上去。

满口鲜血的味道,鼻子里闻到了类似铁锈的腥甜气息。

他不禁皱了皱眉,原来血是这个味道。

然后他闻到安文逸身上忽然传出一阵异香,安稳深沉,慢慢消散,随之而来的,就是眉心倏然生出几篇银白色的蛇鳞,转而消散。

 

若真的像别人所说的那般理智,做事总归要计较得失,或许自己真的计较了小半辈子,也就这一刻觉得值。

那江湖郎中说过,半吾生的意思,就是伴吾生,以命续命。

二十年前被那条银白色的小蛇咬了一口,多活了二十年。

现在自己咬他一口,这命给了他,他也能活得好。

放心了。

 

后来,石凉斋重新开张,不到一个月,青禾镇人人都夸,安大夫的回春妙手,丝毫不比张大夫差。

而后更让人称奇的是,安大夫坐诊石凉斋近七十年,容貌从未改变,一如当年那个刚及弱冠的青年。他们都说,这安大夫是天上的菩萨星君,来人间救苦救难的。

要不然怎么这么多年都没见这人有过悲欢或者苦乐的表情呢?

已经儿孙绕膝的芦子巷张文说,那年他娶媳妇儿,念及救命之恩,便给安大夫送了壶青禾酒,安大夫问为什么送青禾,他说这是青禾镇百年风俗,夫妻大喜之日共饮青禾,一世情投意合。

他还说,他活了七十年,也只那一次,看见安大夫哭了。

 

你我今日结为夫妻,共饮青禾,从此举案齐眉,情投意合,儿孙满堂,一世长安。

 

 

半吾生:细小白蛇状,传闻为神农药鞭遗失山中所化,带有异香,生活与药材广布之处,无攻击性,被半吾生咬伤的生物丧志嗅觉,额头生白色鳞片,血液带毒,但可生命不衰,长活百年,而半吾生饮人血而死,尸身入药,可延年益寿。

                                          ——《异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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