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彼中林,甡甡其鹿。辞镜之叶,陌陌株莲。


林方/锤基/Kontim
偶尔产粮,无质量保证,进食请慎重。
 

惑昔年之叁:【高乔】花惑

懒癌晚期,放弃治疗。


惑昔年之壹:【林方】虹惑

惑昔年之贰:【喻黄】啭惑


    

日光如华,照耀进桃林里,满树满树的桃花也开始反射出莹莹光影,他看见那个人站在繁馥的桃花中,一袭胭脂色直裰,系了深色腰带,他从没看到过有男人能把胭脂色穿的这样好看,修长身形,欣而不妖,面容里带着些温和安定的气韵,也有少年未褪去的青涩与英气,就像北方的俊丽杂揉了南国的清虚情致,不可方物。
    他没敢走过去,就只是远远的站着看那人伸手描摹一朵桃花的纹理,末了他听见那人说,英杰你看,这桃花早知道自己要凋落,还是开的这样秾丽,真是好。
    他突然觉得那人胭脂色的身影似乎慢慢在与漫天的桃花融为一体,渐次幻化成晚霞的样子,他心里没由来害怕,索性冲进桃林里试图拉那人出来,可还没触碰到,就眼睁睁看着他在桃林里消散,满树的桃花倾刻间落了一地,他愣生生站在飞舞的花瓣中,不知所措。
    然后猛然睁开了眼。
    窗外天还未明,院子里的桃花,明艳艳开的如同烛火一般。


    高英杰第一次见到乔一帆,是在木月山。
    山上有座道观叫木月观,乔一帆那会儿是个道童,十六七的年纪,生的聪慧好看,他没家人,自小就在观中长大,老观主挺疼惜这孩子,平日里教他念书识字,学习道法,甚是关爱。木月山地处偏远,人迹罕至,这木月观中也没多少人,是个清净修行的好地方。那天他搬了经书正要去藏经阁,远远看着道观大门半开着,一个青衫少年小心翼翼探头探脑往里看,远远的容貌也瞧不分明,一帆心想或许是山中迷路的旅人,便放下书走了过去。
    那少年看见有人来,有点害羞的把头缩了回去,但是双手却紧紧抓在门上没有离开的意思,眼睛里有些分明的怯意。
    “迷路了么?”一帆问。
    “啊?”少年慌张的有点手足无措,看了一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我…我是来找…找观主的……”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变成了隐约的嗫喏,一帆有些好笑的看着他,低着头的少年收回手紧张的抠着手心,眼角有些微红。
    像只兔子呢。
    一帆想。

    高英杰原本是幽城人,父亲与木月观观主私交甚好,常书信往来,闲时也会偶尔小聚,但这年英杰的母亲得了场异病,症状到不严重,可终究是病,木月观主听说后亲自求方炼制丹药,父亲便让高英杰到木月山拜访,一来取了丹药医治病症,二来也代父亲表达感谢之意。可这丹药却因些旁的原因迟迟没炼好,观主说得再等个把月,幽城离木月山远,且山路坎坷,英杰跟父亲传书说了此事,父亲说娘亲的病寻常药还能抑制些时日,便让他在观中住下来等药炼成。

长了十多些年都没在外面住过的高英杰没由来觉得有些忐忑,他跟这个十二三岁的小道童去住的厢房看了看,然后便在道观里四处逛逛熟悉一下环境,道观虽不大,背后依靠着木月山,也是有林有水,有鸟有月,风景自然好看的紧,英杰大小在家里长大,一边是对着陌生景色的好奇,一边又是对着陌生地方的不安,没一会儿就绕到不知道哪里了,院子里回廊绕来绕去,小院也颇多,他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绕了会儿,也没找到从哪条路来的,半晌只能气馁的坐在门槛上,揉了袖子叹气。

“是你啊?”少年柔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高英杰一抬头,就看见乔一帆抱着一大包东西,从后面探了个头看自己,眉眼清和,带这点儿笑意,“这回可是真迷路了?”

“恩……”高英杰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一帆笑笑,“跟着我吧,刚好要去静和斋。”

“哦。”英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看一帆抱着大大的好像是个被子什么的,就伸手要去帮忙,结果被轻巧的躲了过去。

“我来吧,不重。”

高英杰有点不好意思的收回手,跟在乔一帆身后。

静和斋,是高英杰在木月观暂住的地儿,不大的书斋,布帘隔出个住的地儿,干净舒适,用来招待偶尔来住的远客。

两人过来一路上,基本都是一帆说着英杰听,偶尔附和两句,或者问一问观里平时的日常,他性子怯又腼腆,说不了几句就会红了脸,乔一帆看着觉得这人有意思,也忍不住多说几句。

“虽然是三月,到底山里还是凉,你夜里多盖被子,冷的话也支会一声,别冻着了。”

“恩。”

“我就住在靠西的阁子里,你要是有什么需要,也都跟我说。”

“好…好的。”高英杰低着头摸了摸耳朵,看着一帆要腾出手去推静和斋的门,赶忙上前帮了把手,“这是……”

“被子是给你加的,这儿有些日子没住人了,冷清着呢。”

想着人是给自己拿被子,走了一路也没帮上手,高英杰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那人帮自己整理好床铺,顺便看了看还有没有什么缺的,打点得差不多了,就准备离开,高英杰送人往外走,在门口把人叫住,“那个……我叫高英杰,你叫什么?”

“乔一帆,”他笑,“我们年纪相仿,你只叫我一帆就行了。”

 

那夜里高英杰盖了两床被子,三月初山里的寒气丝毫没有浸到这被窝里来,他觉得暖和,睡得也安稳,只是莫名半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木月观后山着了火,红红的映的半边天都是火热滚烫的,他看着那火烧的厉害,只觉得温暖,丝毫不害怕,后来有个人站在他身边,说,英杰你看,这满山的桃花都开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乔一帆在外面敲门问他醒了没,已经打好了洗漱用的水,就放在门口。

这人真好,高英杰想。

梦里也是,这人握着自己的手,指着漫天的大火,说满山的桃花都开了。

 

“来的时候我看这山到处都是林子,不知道是什么树?”早膳的时候,高英杰端了饭碗坐在一帆身边,也许是年少的单纯,一帆对他好,他也愿意多说些话,想跟人热闹起来。

“桃树。”一帆道。

“全部都是?”

“恩,全都是,”一帆歪着头想了想,“再过些日子,这山里的桃花都开了,远看上去就跟晚霞一样,好看。”

高英杰少出门,没看过漫山的花是什么样子,有点神往的感慨了句,“真是好啊,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到。”

“肯定有,这儿桃花三月末就开,能开整整一个月。”

“那到时候,一帆能带我去看么?”

“恩,好。”

许了这个约定之后,高英杰没事就喜欢往藏书阁去跑,看各种关于植物记载的书,树上的桃花红艳艳的,花瓣层叠,细蕊含春,娇艳可人,喜欢得不得了,看着看着他就会觉得这花瓣的形状有些说不出来的妙趣,他伸出手摩挲几下,盼着能早些跟一帆去看桃花。

木月观到底是个小观,观里规矩也少,很多小道童平日里没事就喜欢扎堆叽叽喳喳闹个没完,都是些十三四居多的孩子,性子里爱热闹,老道长道人生各种造化,教训的多免不了折些性子,便也随他们去了。

乔一帆年纪大些,脾气又好,便有不少小孩子喜欢跟他闹一下,这些小道童要得成年了才能有名号,就一口一个一帆哥叫的欢快。

“一帆哥?”高英杰冲他叫一声,然后笑呵呵看着。

 

都说山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这山里的日子本就过得慢,再加上高英杰心心念念看桃花,就格外度日如年了,好在一帆平时常陪他在藏书阁看各种书籍,日子也还算好打发,细算来,他已经在观里呆了半个月了。

观里有株小桃花树,没多少年份,这些日子也是结了苞,慢悠悠准备开个灿烂,碧叶粉团,映衬着有种小孩子的生机感,一帆这日给桃花树浇了水,就问英杰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后山看看桃林。

山路上常年没人走,但早些年的道长倒是辛勤的给铺了些青石板,走起来也方便,说是后山,倒是在观子西南面的高坡上,密密麻麻有成百上千的桃树,这会儿都施施然开了点花,看上去也不热闹,倒是颇有些不似人间的感觉。

乔一帆在前面带路,高英杰一步步跟着,走到林子深处隐约听见些水声,再走几步绕个弯,就看见一条没多宽的小溪清凌凌的往山下流着,溪水在日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透着些冰凉感,配上这人迹罕至的山林,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清净的很。

山旁是个不大的亭子,木做的,简易得很,一旁柱子上还提了字,高英杰走过去看了看,写的是桃花亭。

桃花林里桃花溪,桃花溪边桃花亭,好一个桃花境。

“真是好景致。”他忍不住赞叹。

乔一帆笑得眉眼弯弯,“在等些日子,这桃花都开了,那才叫好看。”

那日以后,两人便常常到山里来赏桃花,说是赏花,也不过提一壶茶,带些自己做的点心,或者说带几本平日里没读完的书,闲坐着聊天看书,总归是个好地方,能让人心情好起来。

高英杰偶尔看书看累了,就跟乔一帆讲一些有意思的见闻,好玩儿的事逗得一帆趴在桌子上低低的笑,那笑容软软绵绵的,竟让高英杰觉得有些脸红。

“英杰要是回去了,有什么打算?”

高英杰把书翻一页,想了想,“我的话,可能会跟着先生再读两年书,然后考取功名吧。”

“英杰要当官么?”乔一帆侧过头。

“恩,”他点点头,“书上说达则兼济天下,我要是能有个功名,也能为这世间的人做更多的事吧。”

“真好,”一帆趴在桌子上,“到时候英杰就能骑着高头大马,在大街上风光的走了。”

高英杰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说“我要是真的考上了,就能去远一点的地方了,这世间这么大,我也想多走点地方看看。”

“我也没出过木月观。”一帆有点羡慕的说。

“这样啊……”看着乔一帆有点恹恹的神态,高英杰把袖中的手悄悄握成拳,“那等我中了功名,一帆愿意跟我一起去京城么?”

“京城?”

“恩,很热闹哦,比木月山热闹多了。”

乔一帆低了头,笑着,也没答话。

 

四月中的时候,桃花已经全开了,艳丽不可方物。

山中远看着就像一片晚霞似的,但是高英杰偶尔也会想起刚到这里是的那个梦,梦里满山全是烧着天的大火,乔一帆握着他的手,说桃花都开了。

没由来得,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跟乔一帆依旧常到桃花亭饮茶谈天,风已经没之前那么凉了,吹起来带着些桃花的香软,高英杰看着坐在溪边脱了鞋袜把脚放在冰凉溪水中的男孩子,觉得笑意盈盈带些饕足的眼睛就跟花瓣一样,眼角细微挑起,笑跟不笑都扰人心神。

以前…高英杰想了想第一次见到乔一帆的样子。

以前也没觉得,他这么好看啊。

两个人坐在亭子里喝茶,刚开的桃花采几朵晒干,现在泡来喝,香味中略带一点点清苦,茶汤微黄清凉,都是春天的味道。偶尔一阵风吹过去,带着几片新鲜的花瓣落在亭子里。

乔一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片胭脂红的花瓣慢悠悠落了下来,刚巧掉在英杰的杯子里,他没注意,随手端起来饮了一口。

“一帆?”高英杰伸手拍了拍一帆的肩膀。

“恩?”乔一帆回神。

“这是我的杯子……”

“啊?”乔一帆有点不好意思,赶忙把杯子放下,茶汤微微晃荡,澄澈透明。

“没…没关系。”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在意杯子被人用过,高英杰忙端起杯子小啜一口,没注意刚巧嘴唇印上的地方,就是乔一帆碰过的地方。

偏乔一帆全然看在眼里,他感到脸颊一阵发烫,想着肯定是红了。

年少的孩子们对喜欢全然没概念,只道腻在一块儿开心,从没想过其他的,可现在隔了个杯子好像两人的唇都印在一了,高英杰没注意,但乔一帆心里瞬时间可就是万般念头碾了过去,他好像迷迷糊糊又好像心里透亮得很,低了头看落在桌子上的桃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也没注意,刚刚落到杯子里的花瓣,他放下杯子的时候就没了。

 

近日里难得下了一场春雨,斜风细雨湿湿嗒嗒下了三五天,夜里凌乱的雨声扰得人也睡不踏实,高英杰好几次夜里起来,觉得心里闹闹的,披了衣服站在院子的回廊里,远远看见乔一帆撑了把暗黄带点花纹的油纸伞,站在院子里那一小株桃花树旁,半晌伸出手来在快要落败的花朵上轻轻摩挲两下,偶尔似乎能看见他手上落了花瓣,单片的,胭脂色,煞是好看。

第二天起来就看见小片的花瓣落在地上,雨水里残损的颜色但教人心疼。真是应了那句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几日后天晴了,才又得个机会上山。

桃花溪里落了好多花瓣,远远看上去就像是开出了很多桃花似的。

观主的药丸子炼的差不多到了时候,便带着些小道童到山里,专拣东南方向枝条上刚盛开的花骨朵采了些来,盈盈艳艳装了一小筐,然后带着罐子到溪边去打水。

观主说,这春雨后采了东南枝上的花,配上桃花溪里的水,很陈年的好酒混在一起,封个把月,就成了木月山特产的上好桃花酒。

高英杰发现,观主取水的时候,特意避开了水里的花瓣。

他心下疑惑,伸手去捡水里的花瓣,却被观主一把抓住了手,叹着摇摇头,“这水里的花瓣不要碰,会有虫子。”

他惺惺收回手。

那花瓣就像是女孩子掉落的胭脂一般好看,干干净净,哪儿来的虫子。

 

可他到底是没说出口。

 

但那日之后,高英杰老是做梦,梦见很多花瓣落在自己身上,深红绯红朱红桃红,冗杂一片,深深浅浅,他伸手想捏个来细看,却被人抓住手。

他抬头,就看见乔一帆穿着件胭脂色的袍子,比靛蓝色道袍好看多了,眉眼盈盈,长身玉立。

乔一帆握着他的手,摇头说,英杰别碰,会有虫子。

说话间,身上的花瓣好像有了意识一般,窸窸窣窣就顺着衣领往里面钻,绕过亵衣直接就贴上皮肤,高英杰就像被烫了一下一样,猛然站了起来。

他睁开眼,外面的月光照了进来,他摸摸自己满头的汗。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常看见乔一帆在发呆。

许是自己没几日就要走了,他心里觉得有些不安,说是舍不得,又觉得家里母亲病着自己着乐不思蜀的劲儿实属不孝,但真想到要走,心里一阵阵揪着苦闷。

他去找乔一帆,皱着脸说自己心里的念想,苦水倒了半天没回应,侧过头一看,乔一帆端着个杯子,有些出神的看着自己的脸。

“一帆?”他伸手在人眼前晃一晃。

那人才猛的惊醒一般,低头问英杰刚刚在说什么。

“我说我走了之后,你会干什么?”他问。

“我?”乔一帆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子,想了会儿,低头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的话,早起去打扫庭院,抄经书,跟着道长学学炼药,可能,也会学些别的。”

他语气淡淡的,也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谁问你这个了……”高英杰有点失望,他跟一帆熟了,偶尔会露出写小孩子的脾气心性,“我是问,你闲来无事的时候,会想我么?”

乔一帆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睛,眼角带着些笑,跟刚开的桃花似的招人喜欢。

“那你呢,等你考上了状元,骑着高头大马,在京城风风光光的时候,或者将来娶了公主,当了顶大的官,那时候你还记得我么?”

说到娶公主的时候,乔一帆明显带了点揶揄的语气在里面,惹得高英杰有点急了,“谁说要娶公主了!”

乔一帆笑,“那些偷跑下山听戏的小童们说的,状元郎最后不都是娶公主?”

“那是戏文…”高英杰撇撇嘴,然后仔细想了想,说,“一帆,我说过等我中了功名就带你去京城看看,不是说笑的,你别当戏文听去了,到时候我有了大宅子,也不多你一个住,院子里也种上桃花,我们还跟现在一样,喝茶看书赏桃花,好不好?”

说这话的时候,这个人的声音里有种少年特有的坚定,就好像不知前路如何却坚定自己能走最好的路,不知那人如何却坚信能和他过最好的生活。

乔一帆一瞬间觉得心里有点空,但又好像满当当的,他握着茶杯,露出一截手腕,清瘦,骨骼明晰。

肌肤也细嫩,常年不怎么见阳光,有点苍白,血脉都能隐约看见。

高英杰也看见了,想着说这未免瘦弱过头,以后要是这能住一起,每天得让他吃一只鸡,好说能补回来点,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那手指细长,指甲圆润好看,突然在瓷被子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叮叮的声音。

然后就是那男孩子清和温润的声音。

 

“好啊。”

 

这话算是许了,高英杰开心,但开心之余老是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儿,乔一帆发呆的频率更高了,经常听着自己说话就没了回应,远远地不知道在看什么,偶尔即使在跟自己说话,也频频心不在焉似的,老问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或者他远远走过了,跟乔一帆打了招呼,这人要走到跟前才能看清楚是谁。

高英杰有些气恼,不知道为什么。

后山的桃花也没了往日熙熙攘攘的热闹,凋零了不少,粉嫩的桃花落在地上慢慢泛黄变得不好看了,高英杰再跟乔一帆上山的时候,却经常看见树枝上有零散的花瓣,胭脂色,很艳丽,他每次想伸手去摸,乔一帆都会拦着,眼神带着点儿空洞,说别摸,会有虫子。

他就收回手,反把乔一帆的手握在手心,拉着他往前走,乔一帆走得很慢,脚步有点迟缓,有点无精打采。

“一帆最近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累。”他说话也是,带了点迟疑在里面,又不是刻意为之,就好像没睡醒的人意识还不清醒,英杰想这人许是最近没休息好,明天让道长给看看。

抬手间,他看见一帆的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上了一片花瓣,比胭脂色更深一点,好像会发光似的,吸人眼目。

“怎么有片花瓣?”

他拉过一帆的手,详细看一看,没想到平日里温和的人却突然受惊一般,猛然收回了自己的手,神色慌张,他眼神迷茫,却把收藏在身后,半晌,才皱了皱眉,低下头,然后伸出手给英杰看。

“哪来的花瓣,你看错了吧。”

莹白清瘦的腕子上干干净净,腕骨有些突兀,青白的血管好像在跳动一般。

偏就没有什么花瓣。

高英杰有些抱歉的摸了摸耳朵。

他没看到,靛青色的广袖掩盖之下,乔一帆小臂上一片胭脂色的花瓣稳稳附着,没一会儿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样,向上游移,转眼就不见了。

若能有如果,可能日后他会后悔,这会儿没抓着乔一帆的手,仔细看个分明。

 

四月,高英杰收到了家书,说若得了药就回来,路上莫耽误。

他想,再等两天吧,到时候就走了,就再等两天。

 

晚上他约了乔一帆一起赏月,等拿了茶具到院子里的时候才想起来是月初,他抬头看着天上细窄的,柳叶似的峨眉月,连光亮都没多少。

乔一帆已经在石桌旁等着了,可能是看出来英杰脸上的尴尬,笑了笑。

“峨眉月也好看,我以前也没仔细瞧过,今天能跟你一起看,觉得很开心。”

两人坐在月下,没月光什么都看不分明,只浅浅喝着些茶,眼看就要走了,高英杰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么相顾无言着了,许久,他叹了口气。

乔一帆依旧握着杯子,没什么神情,好像没睡醒似的。

高英杰想着人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舍不得自己,却又说不出来?

他自己瞎想一会儿,觉得好笑,想讲给一帆听,一侧头,就看见隐约的光线下,一帆颈子上一片胭脂色的花瓣,格外清晰。

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叫了一帆一声,那人没答应。

于是他伸手想摸一下那个花瓣,手指还没碰上,那东西就好像受了惊吓一样,倏地一下子就没入了领子。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做过的梦。

 

成千上万的胭脂色花瓣沿着衣领贴着脖子往里面钻,表面冰冷皮肤底下火热一片,就好像被无数的小虫子噬咬一样,细细碎碎密密麻麻的疼,他低头去看,那花瓣上纹路清晰,花瓣尖上有点暗色的小点,好像眼睛一样。

 

他觉得有点头晕目眩,眼前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脑子里一片混沌,他使劲儿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没注意乔一帆一个人站了起来,缓缓向道观门口走去。

高英杰按了按太阳穴,脚步都有些不稳,但还是坚定的跟了过去。

乔一帆出了门,就沿着他们日日走过的路去了后山。

一步一步,走的缓慢,但是格外清楚。

高英杰觉得晕的更厉害了,他扶着树休息,伸手想拉住乔一帆,那人却比自己走得稍快,从背后看就好像提线木偶似的,高英杰小时候跟爹娘去看过木偶戏,那些个小娃娃就是这样没有丝毫生气的往前走着,关节僵硬,面无表情。

进了桃花林,高英杰才发现周围的一切多么不寻常,馥郁的树林里桃花已经将要落尽,但是树干上却布满了红的花瓣,有的七八个在枝头攒成朵花的形状,有的单纯附着在树干上,但是颜色都那么艳丽,好像混杂了生命,深的浅的,纷纷扰扰,带着点微弱的光芒,诡异极了。

不远处,潺潺的流水声,桃花溪里竟然也是盈盈的光华,好像放了河灯。

 

这不是花瓣,这是虫子。

高英杰突然明白过来了。

 

他自小住在幽城,家里隔壁是个卖字画的书生,那书生姓王,眼睛一大一小,性格温柔,又有些与众不同的气质,自己便打小喜欢粘着他,听他讲故事。

那书生老师跟自己将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候是金色的有翅膀但是不会飞,以花蜜和时间为食的棠棣,有时候是吸食空气中水分而活,会造成大旱的蝃蝀,又或者偷吃别人声音,使被偷之人无法说话的冥叹,各种各样,有意思的紧。

有一次他曾跟自己说,有做神器的山叫灰月山,山里有种像桃花瓣一样的虫子,以人血脉为食,以人身体寄生,常年蛰伏,唯桃花盛开之时,倾巢而出,寻找不幸之人,寄生以孵化后代。

那虫子有个很美的名字,叫桃亭。

只是那书生从没说过,当地人觉得不好听,早已将灰月山改为木月山。

那是生也从未说过,倘若有一天他去了木月山,看到桃亭寄生了重要的人,又该如何是好。

 

月色不甚明亮,脚下都是坎坷的路,高英杰跌跌撞撞到溪边,他看见乔一帆依旧像个人偶一样,脚步虚浮,侧脸几乎惨白透明,脸颊上一片胭脂色的花瓣却愈加艳丽,好像要流出鲜血一般。

这人目光呆滞,呼吸都要没了,深一脚浅一脚直愣愣就要往水里去,眼看就要失足落水,高英杰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连忙冲了上去,伸手想把人拉过来,还没拉住人的手,就听见细小的哗啦一声,从乔一帆靛蓝色的道袍之中,飞出万千细碎轻盈的胭脂色花瓣,慢悠悠飘洒在水面之上,如果每个花落时节在这里看到的光景,没什么异样。

在低头时,手中却只有一件空荡荡的道袍,慢慢失了温度。

 

三年后,幽城年轻英俊的高家公子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发榜之日骑高头大马在幽城游街,受万人祝贺,定住京城,仕途坦荡,后官居宰相三十三载,直到仙逝。

而高宰相一生从未娶妻,朝野内外也只听说他已有心上人,没人知道,宰相府内偌大的桃林,其实只为了个小小的衣冠冢。

 

桃亭,胭脂色花瓣状生物,极为罕见,生活在灰月山中,寄生于人体内,吸食人类血脉而活,被寄生者行动迟缓,意识模糊,久而身体被桃亭腐蚀同化,终成其类。

                                                                                     ——《异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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